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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二章 《萬艷書 貳 上冊》(1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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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二章 《萬艷書 貳 上冊》(12)

十一 錦庭靜

一出懷雅堂,柳夢齋就策馬趕往棋盤街的八仙飯莊——方才他暗暗派人去截住萬漪的娘,並將她帶來此處等候。

他進到雅間時,那婦人正呼嚕呼嚕吸著碗燕菜,聽見人叫“小老板”,她才從那一桌殘席中擡頭,馬上就擠出一臉生硬的紋路,倒頭下拜,“敢問這位小老板貴姓?呵呵,才我和他們問來著,這些人又不告訴我,要我說,您準是王母娘娘的護法吧,才能拿這玉皇殿上的燕子窩賞人!這樣的貴物兒,我一輩子也——”

柳夢齋真不知萬漪那樣一泓清水似的女兒家,怎會有這樣一個渾濁猥瑣的母親?他也不想過多廢話,舉手打斷她道:“你明天去找萬漪,告訴她,她爹又賭贏了,贏了一大筆錢,無須再為生計發愁——你聽我說完!我的人會替你結清店賬,再為你找一處房子安頓下來,保證你一家人從此後茶飯無憂。但你不許再逼著萬漪要錢,也不許叫她知曉是我在照顧你們。否則,一文錢你也再拿不到。懂了嗎?”

婦人稍一楞,馬上擺出一副心照的樣子來,喜眉笑眼道:“哎喲,懂懂懂!嗐,真不怨姑爺您看重我家萬漪,只怨那丫頭生得太好了。不瞞您,我這仨閨女,只她一個有福氣能進頭等班子……”

她還在“姑爺”長“姑爺”短,柳夢齋早已轉過身,拂袖而去。

他心下不舒服得厲害,跑了一陣馬,才算緩過來,停馬時也已到了槐樹胡同,他柳家大宅外。柳夢齋正待往自個兒的院裏去,來了個下人報說:“大爺,老爺子請您去一趟。”

柳夢齋遞過了馬鞭,拍拍身上,“正好,我也有事兒同老爺子說。”

他想說的是,他愛上了一個女孩,而且不是那種肆意取樂、直到因厭倦而丟棄的愛,是決意永遠疼惜、永遠呵護的愛。所以他打算從長計議,先替這女孩的父親買個一官半職,既解決其一家生計,也是拔一拔身份,待為她贖身時,她就不必從妓院裏“出閣”,而可以按照“官門小姐”的規格,花轎鼓樂地擡進門來,與他的原配高氏平起平坐。他不願讓她成為其他豪門裏的那種“妾”——今天是一條供發洩情欲的牲口,明天就是一件過了時的擺設。一旦他帶她離開“那種地方”,他自己也絕不會再進去胡行亂走,他只乖乖守著她,和她生兒育女、白頭共老……

但柳夢齋不會當真和父親扯這婆婆媽媽的一大堆,不會承認自己這可憐的愛情的軟弱。他只打算講兩句話:第一,他要納一個名叫萬漪的姑娘做妾;第二,他會和她生孩子的。

早在兩年之前,無疑是出於對兒子的失望,柳承宗就開始逼著柳夢齋給他生孫子——給他的金錢帝國生一個像樣的繼承人。但柳夢齋素與妻子高氏不和,且高氏又多病,小兩口連見面都沒幾回,哪裏生得出一兒半女?因此照柳夢齋擬想,假如自己不再和不三不四的女人廝混,而是正正經經讓老爺子抱上大孫子,對方準會一口答應。

所以——“我有話說。”一進門,他就理直氣壯道。

柳承宗頭也不擡道:“我也有,我先說。”

柳夢齋對父親的專橫很習慣,況且現在並不是頂嘴的好時機。於是他順從地坐下,低頭玩弄著自己細長的手指,仿似一個專心調試琴弦的樂師。

沈默的樂音足足在父子間奏了半刻鐘,柳承宗才滿帶譏諷道:“‘出來’了,也不先回家?”

“去瞧個朋友。”

“真有閑心哪!莫不成到今日,你還沒勘破此遭的兇險?”

“不是事兒都平了嗎?只差了結紛爭。”

在他們的語言裏,“了結紛爭”只有一種含義:劃破某人的喉管。

柳承宗的表情變得柔和了一些:至少在意志堅定地了結敵人的生命這一點上,兒子是像他的。但他否定了他的說法,“那頭‘糖蒜’碰不得。”

“為什麽?百花宴刺案,擺明就是唐席的萬海會做局陷害。”剩下的,柳夢齋用不著說出口;假如這種行徑都可以被容忍,那以後所有人都會對著他們父子倆的臉撒尿了。

柳承宗搖搖頭,“壞就壞在這兒。這個局做得太妙,竟在數年前就已布下,非但把那刺客安入到咱們留門內部,還把我本人和安國公牽到了一處。”

自從他故意冒犯那些官員後,柳夢齋已極少聽父親拿如此鄭重的語氣同他交談了——這不是好兆頭。他不由坐直了身體,繃緊了後背。“詹盛言?”

“之前有多次,我去到哪一家會館、哪一家茶樓,詹盛言總是後腳就到,每次均有人目擊。”

“這……這難道不是說明,糖蒜和詹盛言是一夥的嗎?糖蒜派人監視父親您,一等您出現,他馬上通知詹盛言露面,好制造你們二人私會的假象。”

柳承宗不意柳夢齋居然一眼就能看穿這一層,他心中不無快慰,但沒有急於流露什麽。他摸出鼻煙壺,在手裏拿捏著,“當然是這樣。但誰又能證明呢?大家只看到我和詹盛言同時在一處現身,而且詹盛言還暗地裏拿我的名號在自家錢莊開了戶頭,又隔一陣就往其中入賬,好像我在替他拿錢辦事兒一樣。再加上去年,他唆使鳳姑娘背叛九千歲,我偏偏從前又是鳳姑娘的幹老兒!‘黃泥巴落在褲襠裏——不是屎也是屎。’”

“我既然被放出來,就說明九千歲還是信任您的。”

“九千歲從沒信任過任何人。經此一案,對我們留門就更是只剩下猜疑。那一位的猜疑會帶來些什麽,我不說,你也估得到。”

“九千歲要起了疑,怎會不動手?”

“就因為我沒對糖蒜動手。”

“兒子不懂。”

“唉!土司造反甫平,四川又有苗民進犯湖廣,廣西則有亂民建國稱制,沿海諸省也在被倭賊不斷侵擾——”

“九千歲急於攘亂,故不願眼皮底下再出什麽亂子?”柳夢齋自己都感到詫異,他居然可以嫻熟自如地切入這種談話,可能是從小偷聽過太多?

柳承宗也大感驚訝,他從頭到腳打量了一遍柳夢齋,才發現自己太久沒有好好地看過這小子了,這小子現在真是一副大人樣了,是那種你能夠理解,也能夠理解你的大人,只要你顯示出必要的尊重,你們雙方就可以毫不費力地交談。為此,柳承宗不動聲色地將自己壓人的氣焰收回了幾分,他往鼻孔下揉了一點鼻煙,輕輕打了個噴嚏,“你老子我到底操縱著糧漕和碼頭,在官場中也還有不少人。不管是九千歲欲將我徹底根除,或我為報覆糖蒜而向萬海會宣戰,京城勢必要掀起一場腥風血雨。”

柳夢齋若有所悟,“真走到那一步,九千歲也會索性破罐子破摔,一概以武力鎮壓……”

“沒錯。九千歲忍下被刺這口氣,是暫時騰不出手來收拾我而已,他在拿‘寬容’換時間。我也只能忍下這口氣,拿走萬海會的賠償了事。”

“照這麽說,父親您已經和糖蒜談判過了?”

“鬧得這麽大,自然要坐下來談一談。糖蒜還是拒不承認那個祁六是他塞進來的人,但他願意為一些小動作負責,向我留門割地賠款。此外,他還找了官面上的人做調停,那些人自然是勸我息事寧人,要是我依然堅持開戰,那就是四面樹敵。何況一旦爆發大規模沖突,所有人的利益都會受影響:官爺們焦頭爛額,沒法向上頭交差,只能明哲保身,我們兩派就都會遭到朝廷的打擊,銀號被查抄,私貨被沒收,連合法生意都會受影響,不過是同歸於盡罷了,反而令那些小幫派趁勢而起,沒準會壓得咱們翻不了身。所以這個局面,我和糖蒜是‘麻稈打狼兩頭兒怕’,都只能按兵不動。那怎麽辦?除了休戰、講和,別無他法嘛。這無關於恩怨,生意而已。”

“那……不如趁這段收集糖蒜和詹盛言勾結的鐵證,讓朝廷出面收拾他的萬海會!”

“才說了,都只是我的推斷而已。很多細節上的部署早就難以查清,根本找不到證據。況且找到了證據又如何?一樣沒用。”

“怎會沒用?”

“你想,平定內外叛亂之後,朝廷的第一要務何在?”

“父親的意思,我明白的,錢嘛。不過,不是還有詹盛言墊底?前一陣,他的藏寶地已被開掘了兩處。”

就在端午後不久,發生了一件奇詭之事。一位命館的先生號稱自己受到神啟,土地公命他將逆賊詹盛言埋藏私產之處上稟九千歲。相隔還不到二十天,鎮撫司當真就在其先後指明的兩處地點——京郊的一所義冢,以及一座已廢棄的化糞池之下——掘出了數十萬銀子、五千餘黃金,兩項折銀也有近五十萬兩。這位算命先生原就以陰陽眼、金玉口著稱,這一下更是名震八方,找他算命的權貴們簡直要擠破大門。

聽此事被提起,柳承宗不過一笑置之,“你消息夠靈的。詹盛言這個人太滑頭,竟把自己的財寶分散各地藏埋,挖出來的這一點兒連他身家的零頭都不到,充入國庫也聽不見一點兒響。除非那算命的老瞎子有能耐把三百六十五路土地爺全請來替九千歲指路,否則,財政上的赤字絕無可能彌平。”

“即便如此,也不一定會——”

“一定會。”

柳夢齋一時啞然。在他成長的道路上,父親曾不止一次深深地嚇到過他,而這始終是他最令他畏懼的一點:這個人從不會讓自己對僥幸的期盼壓倒理智。

華美的透雕燈灑下雨水般的碎影子,柳承宗舉目直迎兒子那驚恐的眼神,冷然一笑,“自古以來,補財政虧空而又不加賦擾民,最簡捷的道兒就兩條:要麽打貪官,要麽打富豪。眼下這一撥官裏頭,底子最厚的文財神徐鉆天是九千歲寵臣,而我這個京城第一富商卻被查出和他們的宿敵安國公‘過從甚密’,背負了結黨陰圖的嫌疑。”

“父親若有嫌疑,糖蒜他也跑不了!”柳夢齋聽見自己怨懣而慌張的叫喊,聽見了自己的不足。

柳承宗並未責怪他,只安撫似的壓一壓手,“糖蒜的萬海會最近勢頭甚猛,搶走了不少肥肉,誰是他背後的靠山石?”

“徐鉆天?”柳夢齋眨眨眼,終於開始捋出一點兒頭緒。

“糖蒜他自己又是怎麽站到臺前的?”

“川貴叛亂?”

柳承宗對兒子敏銳的判斷力感到滿意。他帶著罕見的溫和向他解釋說:“戶部尚書張大人素與徐鉆天不睦,這一次本想借軍餉的虧空推動士兵嘩變,讓徐鉆天死在四川,或大敗被問罪。誰料半中腰竟殺出一個糖蒜來,白白給徐鉆天奉送了三十萬石雪花鹽,以高價鹽換低價米,籌措軍糧,取得大捷。徐鉆天超擢入閣後,也知恩圖報,前一陣就連兵部的糧械采辦都委托給了糖蒜。而張大人則被拿住了把柄,徐鉆天發動科道嚴參他,說他拒不撥解軍餉,是貪汙以自用。”

“張大人則是父親您最重要的靠山石……”

“而今已被革職查辦、沒收財產,徹底失寵於九千歲。”

柳夢齋不記得究竟多少次,父親在秘密別業裏招待戶部張尚書。那個滿面橫肉的糟老頭子通常先找幾個女人樂上一番,再下場賭錢,有一次他喝多了,把特制的鑲金籌子撒了一地,還命令那些女人們脫得光溜溜的撅起屁股去撿,他也脫掉了褲子從背後捉她們,追得她們尖笑著到處跑。他“贏”的錢總是被提前送入他轎內,天亮前,他會穿好官服,帶著縱欲過度的身體離開,一本正經地去討論國家大事。柳夢齋憎惡所有的官員,張尚書是他頂頂憎惡的一個。那陣子看他被拉下馬,他還幸災樂禍來著。

此刻回想起,柳夢齋對自己的蠢鈍感到無盡的鄙夷,還有一絲羞恥。那個糟老頭子就是他柳家最大的政治財產,是父親拿無數的女人、金錢,興許還有不為人知的人命供養出來的,一夜間就泡湯了!

而柳承宗顯然已毫不抗拒地接受了現實,他端起小幾上的一盞茶,將那白薄如紙的瓷杯轉兩轉,輕輕靠在了茶壺的近旁,“我和糖蒜,說是門會、說是商人,但實質上都只是這幫官老爺的錢囊罷了。每個官兒都有自個兒的錢囊,就好比茶壺都帶著配套的茶杯。於今,新壺已經擺上了臺面,擺得穩穩當當。因此,我是否當真是刺案主謀,沒那麽要緊了,這不過是個借口,好讓主人砸碎我這礙眼的舊杯,和舊壺的碎片掃去一起。”

“等等……”柳夢齋搐動著手指,原就明銳的雙瞳像是被擊碎了,射出萬千刺人的光點,“父親,假設——我是說假設啊,糖蒜真和詹盛言有勾連,徐鉆天私人的財囊卻又交給糖蒜打理……那麽詹盛言和徐鉆天是什麽關系?他們倆會不會假裝不和,實則暗通款曲?”

柳承宗定凝了柳夢齋一刻,不合時宜地仰首大笑起來,“小柳啊,父親對不過你!”

“對、對不過我?”

“我此前當你是個廢物來著。”

柳夢齋有些不太確定這句話到底是褒是貶,但他能覺出今夜的父親和平常大不一樣,總令他心頭湧起一陣陣奇異的暖流。他竭力挺起胸膛道:“兒子此前確是個廢物,不過……從今天起,我能為父親做些什麽?”

“就做你最擅長的,”柳承宗頓了頓,補充說,“當個廢物。”

某種微妙的神情說明父親絕不是在嘲弄他,柳夢齋便也安安靜靜地聽下去,一點兒沒鬧脾氣——“你老子我對詹盛言和徐鉆天之間的真實關系也有疑問,或許正因為他們以表面相反的立場在暗中勾謀,才會把傾我的這個局紮得這樣子結結實實、全無漏洞。哪怕這只是我的無端臆測,他二人的確是不共戴天的政敵,但只要我有辦法把兩個人綁起來,我就能脫身了。總之,那個糖蒜不足為論,要搞,就要直接搞掉他背後的徐鉆天,唯此一著,才能令我們柳家繼續立於不敗之地。”

“父親已有對策了?”

“還在想,必須通盤琢磨,再審慎實施。不過贏面不好說,所以我才要提前和你交代一聲,你自個兒心裏也得有個準備,切勿露出心虛的跡象,叫人看出異樣來。但管照你往常的行事,一切如舊就好:賭博、打獵、花錢、玩姑娘……挑最貴的姑娘,痛痛快快玩。”

房裏飄來暴風前死寂的氣味。柳夢齋細細體會著前所未有的覆雜感受。長久以來第一次,父親沒有一見面就打罵他、貶低他,沒有像男人打發孩子那樣簡單粗暴地教訓他一頓了事,他們做了一次真真正正的談話,男人和男人間的談話。然而男人談的都是些什麽呀?!恐懼像是在腹腔裏緩慢地爆炸開來,碎片隨著血液流布於四肢百骸……孩子眼前的蒙布被撤去,布景被推倒,真實湧了進來。生活不再是一場接一場的酒會,生活是一只一扔就碎的茶杯。

卻原來,權力玩弄起男人來,一點兒也不比男人玩弄女人遜色,一模一樣的輕佻而無情。無情得竟像他扔掉龍雨竹、扔掉楊止蕓、扔掉蔣文淑……一樣;踏進門之前,他柳夢齋還是被權力捧在掌心的寵兒;後一刻,他就成了權力的妓女——被扔掉的那一個。

他目光的變幻被柳承宗盡收眼底。有一剎,柳承宗竟有些感謝這一場險惡無倫的危機,它似乎喚醒了這個年輕人的眼睛,那終於不再是一雙渾渾噩噩、游手好閑的眼睛,那是他柳承宗的兒子的眼睛,只為危險和鬥爭而生。

“小柳,你小時候,我太忙,沒空教你這些。大了,你又忙著玩,不願意學了。事到如今,不學也不行了,學學吧,人總要長大的。”他特意對他笑了笑,“我要說的就這些。你呢?”

“唔?”柳夢齋如久夢乍回,“我——什麽?”

“你才說,也有事兒和我說。”

“沒!沒什麽事兒了……”

“那你去吧。”

“好,兒子去了。”

他們同時感到,彼此間的感覺起了些變化。他們也都決定,以後也要這樣互相對待才好,多一點親近,也多一點客氣。畢竟,他們是父子,而勁敵已經逼上來了。

庭園裏的蟲兒唧啾鳴夜,柳夢齋走出來,找了個角落坐下。生平第一次,他聽見了從未聽過的寂靜之聲。

我該怎麽辦?

小螞蟻,我們該怎麽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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